謝季恆:- 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碩二
- 臺灣大學動物博物館標本組標本製作總管與導覽組解說員
- 第一屆臺大生命科學系特殊選才入學
- 2021、2022 與科學教育館合作於第二和第三屆台灣科學節出展台大動物博物館的標本進行標本介紹與環境教育宣導
- 與台灣猛禽研究會獸醫師、台北鳥會野鳥救傷中心長期合作,協助救傷和遺體保存、死因檢驗紀錄
- 任臉書社團「野鳥撞玻璃回報」版主,收集案例並在生態教育場合持續推廣認識窗殺與防撞布置
- 獲公視《我們的島》、民視《民事異言堂》、鏡新聞、國立教育廣播電台等媒體多次邀請受訪拍攝或錄音 on air 直播宣導窗殺等環境生態議題
一、楔子:你知道生科系館有動物博物館嗎?
謝季恆從容的坐在訪者面前,舉止溫文儒雅,談笑自如,一絲不苟中卻帶著淡淡的溫柔;是什麼樣的契機或旅程,才能讓她有這般的學者風範呢?
季恆在高中時便知道自己唯愛生物,順理成章的,她奮力地爭取到了台大生科系第一屆特殊選材生的身分;殊不知入學以後季恆才發現,大一的學業並不如她所想像,只有普生或生物相關的課程,反倒還有令人頭疼的微積分、普化、普物……等等。
「那時候挺絕望的,我以為進來就是好好玩生物,誰知道還要學那些?」季恆半開玩笑的說著,像是在抗議一般。
「你們大一也都有修過那些是吧!」
雖說學業方面讓大一的季恆煩心不已,但實驗課程就另當別論了。特殊選材的身分使她在這類課程均如魚得水。如此不符合期待的感受,讓迷茫的她在當時去找導師詢問是否要持續駐足或是就此轉換跑道。
筆者認為主動求援的勇氣是難能可貴的,也是因為季恆有向老師提出煩惱,教授們才有機會給出實質的建議,而這些建言,都有可能成為改變我們一生的金玉良言。
當時季恆的導師便建議她可以去台大生科系的動物博物館幫忙,除了可以休息充電,也可以讓季恆適性揚才。
「當時翻過大一的基礎學科之後就一片明朗,卻在這時讓我萌生疑問:明面上是終於不用碰那些奇怪的東西了,暗面卻是,我到底來生科系要幹嘛?」從這時開始,季恆便開始走出了不同於常人的新道路。
「你們知道生科館一樓有動物博物館嗎?」
訪者表示雖然知道,但卻也知道得很晚。 ( 映妤:我是做服學的時候才知道裡面有……。 ) 季恆也表示,當年她入學時也對動物博物館一無所知,但出於急著想找一個宣洩的出口,她仍一口答應了導師的建議,入職動物博物館擔任學生助理。殊不知,這一待便是六年的光陰。
「當時進去的時候發現裡面就像倉庫一樣,保存著日治時期留下來的文物,卻少有新作。」季恆一開始在導覽組負責解說,但高中即接觸科普寫作的她卻發現,展廳的解說內容有許多紕漏之處,且展場的設計缺乏流暢,甚至有同一個標本罐裡放入多個標本或是物種、採集地等基本資訊標示錯誤的情形。
百廢待興的博物館,和不滿足於待在導覽組的雄心壯志,大三的季恆決定要轉去標本組,以期能振興博物館應該具備的四大功能:展示、教育、典藏、與研究。
二、誤入藕花深處,季恆決定復興標本組。
「你們也知道,特殊選才的學生最愛搞事了。」季恆笑道;她就是想要有一大堆公假可以請,想去哪就去哪,做些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
進入標本組後,季恆決心要從體制上復興它。為此,季恆主動向外學習標本製作技術,或是去科教館、特生中心擺攤增廣見聞,並努力地把這些習得的內容帶回來,重建典章制度。
只是由於缺乏管繕,台大動物博物館的標本來源可說是蒐羅匪易;雖曾與中華鯨豚協會合作,但也只有當他們提供生物體時才能夠製作新標本。言下之意,台大動物博物館在當時是被動的。
當問及了季恆嘗試復新的心路歷程,她提到一開始的時候會師法別的博物館如何管理,試圖移植。季恆也說了,當時跟她同屆的不只她一人覺得當時的博物館有技術和人源上的種種斷層,直接照搬並不實際。倒不如親自去訪談或是查詢相關的資料文件,了解所有步驟和做法背後的原理和考量,再重新拼裝成適合台大動物博物館的版本。
季恆最遠曾和同學一起偕赴合歡山小風口高海拔試驗站參與鳥標班持續進修。只不過當他們一頭栽進之後才發現,他們所做的事有利也有弊,優點在於他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缺點在於因為缺乏經驗,因此難度也大幅增加。
筆者認為,季恆的故事至此已然突破了重重難關,除了有能力去克服大一基礎學科的困境,還能為偏廢的博物館找出一條新生的道路,此等勇氣被季恆說的舉重若輕,卻讓訪者們都佩服不已。
「畢竟嚴格來講,這裡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我的中心思想是,在做標本前,應該先知道做標本是在幹嘛,怎麼做?為何要做?怎麼做才能展示出希望它展示的故事?」季恆所言不禁讓筆者思考,標本展出的背後似乎有許多道理存在,這門學問是莊嚴、神聖的,並非只是為了讓生物體能夠永續長存,更是在將其對生命科學和環境教育的價值具現。
三、驚起一灘鷗鷺,季恆與窗殺防治的淵源。
在標本組中的踽踽前行,讓季恆在製作標本的同時也間接地接觸到了路殺、毒殺、犬貓殺、人殺、與窗殺……等,的動物屍體,以作為標本製作的素材。
大三升大四時,適逢蔡政修教授回台,季恆便也投身至其計畫當中──在台大建立全台脊椎動物骨骼的標本庫。起初是從身邊做起,那便是從校園去撿被路殺的動物 ( 當時季恆還不知道窗殺是什麼 ) ,或是從路殺社那頭接手寄送來的動物屍體,也由於這些契機,季恆從事標本製作的手法多是從路殺社開始學的。
為了讓標本館 ( 動物博物館 ) 能夠「活著」,就必須要有源頭活水:「『進』的管道之一就是去撿。我們在校內逐步建立起遺體通報的管道,讓其他師生知道有單位能協助處理死亡的動物。接獲通報後,我們會去現場觀察屍體的狀況,如果可以的話就記錄採集時間、 GPS 點為等關鍵資訊並收回冷凍等待製成標本,不行的話可能就地埋掉,但至少會把那些關鍵資訊上傳回報到路殺社等相關回報系統,讓牠們的死亡能夠做為案例被記錄下來。」言下之意,不管最後遺體有沒有被製成標本,季恆還是會盡到告知的義務,讓回報的人也知道這些動物遺體該如何被處理,並補上初判的死亡原因或其他發現。
這些對動物愛屋及烏的表現,讓季恆在相關領域逐漸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這些紀錄不僅能用來審視前人收集資料方式的失誤,還能留與後人一些教訓和研究空間。
至於為什麼窗殺會進入季恆的視野呢?
一系列的因緣際會,讓同樣是大三升大四的季恆在那一年夏末初遇了讓這一切「東窗事發的綠鳩」。當時由於季恆撿拾過世動物以製作標本漸為人知,因此若有認識的師長發現動物死亡便會通知她。
「當時被通知有一隻綠色的鴿子撞到思亮館國際會議廳 ( 科教中心 ) 的玻璃門面,乍一看照片只知道應該是某種鳩不是鴿子,但生科系的訓練又從來不教怎麼辨識不同生物,,所以當時我只好用照片中的信息在網路上瞎查,當下還以為那是保育類的紅頭綠鳩,讓我很緊張。」季恆笑道,便指出當時那隻綠鳩只是一般類的紅翅綠鳩 ( 及一般稱呼的綠鳩 ) ;然而,就算是一般類也有保留和紀錄的價值。透過和科教中心的行政人員對談,季恆看到了那段珍貴的監視器錄像,瞭解到牠不僅撞到窗戶,還在掉下來之後被貓咬爛,讓屍體變得殘破不堪。 ( 映妤:牠的死亡好悽慘……。 )
也正是這段短短四秒鐘的監視器錄影,讓季恆首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到了「窗殺」,也是他第一次拾獲了明確知道死於非路殺的鳥類。
原本只當作是偶然,季恆一如往常的在收回遺體後完成回報,只不過季恆把同一筆案例上傳到除了路殺社以外的其他社團,也就是當時剛草創一年的臉書社團,「野鳥撞玻璃回報」。
也就是這「多此一舉」,讓季恆驚訝地在回報不久後被台大自保社的前任社長告知,這並不是思亮館國際會議廳第一次發生窗殺事件。這棟建築物據悉已撞過至少五次!這段對話更引來了該臉書社團的創辦者,台灣猛禽研究會的王齡敏獸醫師關注,提議可以來向科教中心的人員宣導窗殺,並試著協商施作防撞佈置。
季恆過去曾在科教中心擔任過長達四年的科普寫手,該年也適逢科教中心的主任換任,由季恆的導師台大生科系的于宏燦教授接任。由於這層淵源,季恆主動擔任起溝通三方的角色。
她也沒有忘記自己身為科普寫手的身分,和系上的學長趙詮寬合作,把這些對她自己來說是「新知識」的內容寫成了一篇圖文集發布在臉書,讓有興趣者可以轉貼分享。高按讚數和轉貼數意外吸引到媒體的關注,公視《我們的島》決定前來拍攝思亮館國際會議廳的防撞佈置過程。
在讓思亮館國際會議廳成為台大第一棟落實防撞的實驗場館的同時,季恆善用了生命科學館樓下,於風災後缺了一面玻璃卻始終未補的西側大門;她在鏡頭前演示了玻璃在光學作用下的默認存在 ( 人類視角 ) 或毫無所知 ( 鳥類視角 ) 。
這扇門,可以成為表演人穿牆而過的魔術道具,抑或是無法穿越的隱形陷阱。
同一學期由森林系丁宗蘇教授開設的生物多樣性概論上,季恆結識了一位志同道合同時也是自保社社員的地理系夥伴。她們於聊天中談及了先前台灣猛禽研究會曾與自保社合作,試圖展開系統化調查卻毫無所獲的過去。當時,王齡敏獸醫師有感於她在救傷站中的觀察,在特定猛禽如鳳頭蒼鷹中,有高達 20% 的救傷案例是因撞擊玻璃而被送治,令他們懷疑窗殺存在著龐大黑數因而展開調查。
借鑑路殺社系統化調查的經驗,猛禽研究會請自保社派人每週在舟山路手持望遠鏡沿線觀察各建築物的窗戶玻璃有無撞擊痕跡。然而,持續一年的紀錄結果卻是令人跌破眼鏡難以置信的 0 !
結合科教中心綠鳩案例中的經驗,季恆懷疑當年調查結果掛蛋的原因可能是過度從路殺的角度出發,忽略了窗殺案例獨有的特性——發生速度過快,證據卻保留不易。
多數人並不認識窗殺,只把鳥撞玻璃當成偶然,容易把窗殺案例當成其他的死因。因此季恆提議將「窗殺調查」當成生物多樣性概論這堂課的期中報告主軸,只不過這次她換了個方法,在台大學生交流版上用關鍵字來查,一查之下,果然翻出了 40 餘筆案例紀錄。
當時季恆在推甄研究所,在某一次季恆下去生科館一樓倒垃圾的時候恰巧遇到了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的何傳愷教授,便稍微閒聊了起來。當提及這些關於窗殺研究的想法時,教授給出了讚許,並遞出了研究所邀請加入實驗室的橄欖枝。
「嗯,可以啊!」當時何傳愷教授站在垃圾車旁如是說道,季恆便下定決心要以窗殺作為研究所的主題,也因此全心全意地投入了窗殺防治的領域。
一路從路殺到窗殺,命運逐漸將季恆兜了進去,一切似乎在冥冥之中就安排好了;季恆一步一腳印,便緩步的走到了現在。筆者認為,所有轉捩點都有可能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際會,卻都不容小覷!
四、蒐羅匪易,卻仍盡心盡力。
進入研究所後,季恆沿用先前的經驗,在社群媒體,尤其臉書上格外活躍的收集起窗殺案例。先是依國外文獻中的研究方式使用關鍵字「窗殺」、「鳥擊」等專門字眼進行搜尋,隨著收集到的相關案例貼文越來越多,季恆逐漸歸納出台灣一般民眾慣常使用的字眼,並依此調整了搜尋關鍵字後再進行搜尋。在那一刻,季恆才發現自己正在揭開一片血淋淋的事實。
「原先參考路殺社的經驗,窗殺的案例一年只有 100 例左右,但當我發現台灣的民眾其實普遍不認識窗殺,看到窗殺的鳥往往發文的原因不是為了回報而是為了問那是什麼鳥、怎麼餵 ( 其實是錯誤的概念,撿到鳥應安置後盡速聯繫救傷單位,不要擅自餵食給水 ) 、或是為死鳥哭哭、認為那些鳥在耍笨瞎了眼之後,再依這些內容調整關鍵字,瞬間發現一年中臉書上的相關案例其實至少可以被拉升到 500 筆以上。」
問及目前使用臉書社團「野鳥撞玻璃回報」建立的窗殺資料庫中大概有多少筆案例資料,季恆表示目前的案例總數已超過 3000 筆,也因此遠超一開始的預期和臉書社團回溯貼文的極限,為了把資料撈出來常需和臉書的演算法鬥智鬥勇,並思量如何將案例備份,轉移資料庫到更安全的地方。
「千萬別小看社群媒體的力量!」
「當有人發文表示自家或學校有鳥撞上玻璃時,最常見的留言除了替鳥哀悼外,竟然是來自許多人異口同聲的建議發文者去購買『老鷹貼紙』貼在玻璃上,說是這樣就能嚇退小鳥不要來撞玻璃。」
季恆無奈地表示,在她的多方查證下,貼「老鷹貼紙」可以防撞這個說法,最早能找到的文字記載見於 2003 年的某期國家地理雜誌,據說來源自某鳥會成員在美國考察時發現當地多戶人家皆在窗戶上貼有老鷹剪影。不知怎麼流傳的,當這個做法傳回到台灣,竟腦補成了老鷹相關的圖樣能嚇小鳥;如此簡便,剪影貼紙、鷹眼掛球,遂紛紛問市成為台灣各鳥會熱賣的商品之一……。
「其實在窗戶上貼老鷹貼紙超級不合理啊!如果貼老鷹貼紙能嚇鳥,那農田防鳥害也不用又是灑農藥、又是架鳥網抓鳥甚至下餌毒鳥了,通通貼老鷹貼紙不就得了。」季恆感慨地說。筆者認為,貼老鷹貼紙是眾口鑠金的結果,巷議街譚,事多不實,這一例子也恰好也提醒著我們——千萬不要人云亦云。
為了糾正這個流傳二十餘年的謬誤,季恆在執行窗殺研究的同時,也擔起了窗殺防治宣導的任務。
她利用一張貼有老鷹貼紙的窗戶、慘烈撞死的鳥兒、和實體標本的照片,去吸引民眾的注意,將大面積玻璃單貼少數幾張老鷹貼紙,無法有效防撞的概念推廣出去,同時科普大眾正確、且有科學研究文獻支持的有效做法,應該是「貼點陣」:
透過在玻璃上布置出間隙小於長 10 公分寬 5 公分的長方形的間隙,讓鳥類本能的判斷出自身無法飛越那些間隙,將玻璃認知為障礙物迴避從而達成防撞的目的。
季恆表示她的研究所主線任務依然是為台灣建立起專屬的鳥類窗殺資料庫,但也不妨礙她有餘力時去開展其他支線;包含,防撞宣導、與獸醫師合作對窗殺遺體進行解剖檢傷,並將牠們測量形質後製成標本長期留存……等。
五、傳承的心
故事到這,讓筆者不禁讚嘆著季恆的所作所為,不僅僅是創舉,更是我們可學習的標竿。她也曾經迷惘、曾經無所適從,卻懂得在積極求助和自行找尋機會之後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著實令人喂嘆。
筆者認為,生命科學領域就是不停地探索,也意味著這個領域的人們都肩負著不同的使命,季恆便是勇於尋找自己道路的絕佳寫照。
季恆說,動物博物館的事宜是有打算要傳承的,只是若沒有人來接手,可能就會放棄了;窗殺防治的行動季恆將會帶著走,讓更多人看見,也讓自己能夠繼續盡一份心力。
筆者認為,雖然我們沒辦法完全複製季恆的路,但她的精神是值得我們效仿的,經歷那些困難才會有現在的季恆。
無心插柳,焉知非福。
當拓荒者必定是辛苦的,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不過要是能像季恆一樣堅持下去,生命才有機會被自己活成不一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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