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緯綸
他們一同品味著禁忌和刺激,一邊是瞞著同儕,一邊是瞞著妻小。冥冥之中,他們早已將世界割成兩邊,而後他們一起失足,墜落於只有他們自己的童話世界。他只不過是送她兩句詞,她便徹徹底底地淪陷。
那張信箋薄如蟬翼,只淡淡地寫了一句:
「尚祈陌上擦肩,凝噎亦願駢跣。」
他如是寫道,她便多情的回送他一朵象徵「情花」的白色曼陀羅花:
「這是路上隨便摘的。」她折著手指,觸眼所及是教授的皮鞋,不過她卻彷彿看見了他的眼神濺了滿地的悲哀與欣喜,並望見了他妻子和兒女的屍體披嫁於他倆日漸單薄的肩膀上。
義無反顧地,她為他改掉了陋習,從此以後雙腿間的祕密就只屬於他一人。他的習性殘暴,在她如凝脂的肌膚上啃咬出許多孔洞和瘀青,卻仍遠遠無法滿足。那些內出血在她潔白的肌膚上不斷地向其他人透露著秘密,而有些傷痕只能永遠被葬於皮下,永遠放不了血。
在那個無知的歲月,她失去了左邊的乳首,那道痕跡使她永遠無法遺忘,那些傷痕就像月經來潮時一樣,在初次見著時總是滲人,見多了也就習慣了。那些年當她於做愛後洗澡,總會感受到火辣的傷口被冰冷的水流舔舐,甚至當她引以為傲的髮絲觸碰到傷口時,她也會感受到教授對她的愛;她不用睜開雙眼就能看見血水渲染於下水道的樣子。
幾十年後的她才知道,不管是什麼顏色的花,有毒的曼陀羅花永遠都是曼陀羅花,於他們之間永遠象徵著可笑的無知和背叛。
她望著如今坐在輪椅上,童頭齒豁的老人家,這才發現他早就已經不記得了。他會笑,笑的好似那夜被他踩熄的菸蒂所炸出來的煙草灰,也像每次耳鬢廝磨時的笑容;大概是他的肉體都還記得該對誰笑吧。
「還是變成這樣了啊。」她又默念,微微抿著雙唇嘗試用力呼吸,希望能聞到那股熟悉的菸草香。捷運車廂裡只有方才的香水和一些人體所散發出來的難聞氣味,若是記憶有香,則必然香得流離失所、亦臭的日盼扶頭。
猶記得她收過那封薄如蝶翼的信箋三次。
第二次是她考上研究所時;為了考上心目中理想的研究所,她將自己關了起來,所有事物都被隔絕在外;在那個時候,只有心臟的跳動能證明自己還活著,只有考卷上的數字能夠帶給自己快樂。
然而,那個男人的迷人之處便在於老陳,在那幾乎一年的時間裡,他一直都在身旁默默陪伴,沒有再讓她流血,就因為如此,考上研究所的捷報和第二封薄如蝶翼的信又再一次將她攻陷。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她記得這闕詞,那是越王夫差給他妻子的信。當時的她不認為自己是他的妻子。
「會的。」那天教授在駕駛座歇著,面對她的疑問直截了當的回答。
「只是不是現在。」
「那是什麼時候。」
教授遲疑了一下,將冷氣孔的扇葉推往另一邊。
「當我們都不再感到痛的時候。」
她親眼看到他將手中的煙盒扯的稀巴爛。那個夜晚他們一起在車上向下塌陷,融化在被點菸器燙傷和唇齒撕咬傷的快樂與悲傷裡。
在那時候,性還會帶給她快樂,現在的她想起,那似乎是最後一次的床笫。
第三次的那封信則是教授他老婆自殺時。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而是由其他人嘴裡聽見他的請假事由是喪假。
她顫抖的打開那只信箋,儘管輕薄,卻彷若有千鈞重,一不小心就會被砸的屍骨無存。第三次是最後一次,他們連把道別喚成送葬的餘地都沒有。
「妳最喜歡節婦吟的哪一句?」
她這才想起自己從未寫信給他,因為當時的她以為自己只要以肉體作為交換條件便足夠了。當她想起那一句詞的時候,她再也按捺不住的痛哭失聲。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她知道的,當初回送曼陀羅花即是錯誤的肇端,她知道的,打從一開始,一切便都只是海市蜃樓。
老人家下車了,那名異國女孩粗暴地將輪椅一顛一顛的推離月台間的縫隙。她的頸項不再因為太陽而熾熱,因為連太陽也無法拯救深陷回憶毒香的她。她扯了扯自己的臉皮,下意識地又摸了摸頭髮,彷彿手指可以確認髮絲有否白化。
一切都太過迅速,好像那些回憶都是假的一樣,如今就算見到當時的那個人,他卻並沒有因此多加停留,所有遇過的人皆如陌上擦肩之人。
只見一輛嬰兒車被父母親合力推了上來,她羨慕的看見裡頭的嬰孩有著自己的世界:電風扇在嬰兒車的邊緣運轉,玩具和奶嘴都在那嬰孩的口中。那裡頭就像一個小小的王國,而他便是穿著新衣的國王,渾然不知自己並沒有擁有這一切。
她突然間想起了自己女兒小時候的模樣,會嚎啕大哭,會無理取鬧。她第一次換尿布時驚恐萬分,第一次餵奶時卻因乳頭毀損而只能用一邊哺乳。她老公成天不在家的原因她心知肚明,因為她曾經在她老公的襯衫上聞到一股不屬於她的香水味。那股香味的主人不需要照顧麻煩的公婆,不需要哺育他們的種,卻可以擁有那個男人?
那天下午她抱著女兒坐在窗前,夕陽太過暖和彷彿正努力掙扎著不要死亡,一方陽光在窗影下被切割成好多黑色的傷口;她女兒吸著乳汁,小手不停地擺動,最後其中一隻手落在她那殘缺的乳頭上。
吸吮的陣痛、冰涼的小手、和垂死掙扎的夕陽,瞬間讓她不再反抗。
她取出蓄謀已久的火炭,關上了有陽光灌進來的窗,鎖上了會被眼淚沖破的門,而後盯著火炭燃成如幾年前的那個夏夜所瞧見的猩紅。
她盯著捷運車廂的地板,雙手瑟瑟發抖以至於她只能不斷的折手指。嬰兒衝著她笑,她也回以緊繃的笑容;不知為何她突然不再害怕自己年邁的笑容會嚇到孩子,也突然變得不再畏光;當年悲慘的她無數次將自己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每次都只有自己,也只有自己,如今想來這些回憶不只是在背地裡千刀萬剮,更是在緩慢的流膿結痂。
她很慶幸當年她救了自己,卻不會為此悲哀感到慶幸,如今她終於看見女兒結婚了。她只卑微的希望女兒不用再重蹈覆轍。
當年血氣方剛的她嘗遍了所有流淌在唇齒和下體之間的歡愉,如今在流光之間的自己面對回憶的糾纏,也只能求擦肩之時陌上之人不要多情的回頭,凝噎之時,回憶帶給她的不只有遺憾。
回憶有時婉轉悽惻,若淒美也是一種美,那麼她覺得自己可真是美不勝收。
她無奈的笑了,對著孩子,也對著對頭窗戶中的自己。陽光燦爛卻傷寒,她覺得每個人都走得好近卻又如此疏離,所有人皆是過客,卻也是常駐於心的房客。她想起了所有的好和不好,儘管是壞的居多。
「今天是我女兒的結婚典禮喔!」她對著嬰兒的父母親笑著說道。
「哇!真的假的?恭喜妳!」年輕夫妻和藹的祝賀,她自己也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她女兒在她出現時並沒有過多的驚訝,只是淡淡的笑著。她豐滿的胸部被限縮在白淨的禮服下,臉上的脂粉潤如凝脂。她甘於為女兒的愛情付出代價,儘管自己從未感受過真正的愛。
「禮服很好看。」她對她女兒說,並且為自己報復性的打扮惱羞成怒,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可以發怒的時候。在她往後的餘生裡,她才意識到是女兒早已原諒了自己。
她女兒的伴侶在鏡子裡,身著好看西裝的並露出一臉安心的笑容並輕輕地說:
「這身婚紗好好看喔。」
她想起許多人的臉,其中有幾個總會異常真摯的這樣說,也有些是在自欺欺人,但不知為何,當女兒笑出聲來時,她卻感到無比放心。
「謝謝你。」女兒坐姿端莊的微微笑著,她自欺欺人的慶幸她女兒仍然算是完整。
原來在回憶面前她不只是受傷的女孩、還是失格的情人、亦是失職的母親。在那個婚宴當下,她不知道自己的兒孫是否也會理解她當時的不堪。她只求她的女兒、或是她女兒的女兒,能夠在活著的同時初經人事,抑或是在崩落血窪的同時學會怎麼活下。
嬰兒車裡的嬰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一籃各色的曼陀羅花,左胸上原本結蛹的蝴蝶破繭而出,花朵無盡綻放,在紅毯的另一端,她放棄了去訴說緣分終須散,陌上之人終須離的念頭。她邁出步伐並珍惜著每一步,多次回首的剎那又不停想起當年的那闕詞,多次想哭的時候也是。
「尚祈陌上擦肩,凝噎亦願駢跣。」
她顫抖地將女兒的手交給男孩,而後伸手去撫摸心臟上的缺口。她拂過了許多過錯和遺憾。
她吮了一下手指,潸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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