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了她女兒的婚禮而搭上了許久未搭的捷運,因為家裡的車已經變現成嫁妝好來妝點門面,而其他人都正在忙著籌備今天整天的活動,根本無暇管她。
「媽,你先搭捷運過去好嗎?」她女兒是這麼說的,她便只能連一聲都不敢吭的搭上擁擠的大眾運輸。
在這個看似普天同慶的晴天裡,她不曉得自己的心上到底已經蒙上了幾多層灰,只知道在這個賓客都以為重要的節日裡,她必須戴上最好看的笑容和最慈祥的面具。儘管她討厭笑容所拉拔出的皺紋。
早晨時,她在鏡前赤身裸體的端詳自己許久,她細細地將每一寸糾結的髮尾剃除,並將破碎的白絲染黑,而後以極緩慢的速度搽脂抹粉,期望那些由時間所踐踏出的大裂谷能夠被粗製濫造的粉盒補平。
她還伸手去將雙眼皮往上扳,期待在眼皮上方能出現好看的皺紋,殊不知那些象徵時間的刻痕都只會出現在人們不想要的地方。
她無法逃離生物的周轉,她將運動機能下降怪罪於那逐漸垮去的乳房和腹部,她的左乳首之上甚至還有當初因為年少輕狂而被咬掉的缺角。她深深相信這些是上天給她的試煉,就算家境再貧寒,她都撐得過來,就算再不堪,她至少還有一套像様的鵝黃色連衣薄紗裙可以穿。
她嫌棄地將那連衣裙丟在一旁,當她十八歲拿到這件衣服時還覺得這件連衣裙典雅,如今在她眼裡看來只不過是泛黃的舊衣服,雖然距離她十八歲也只不過三十幾年光景。
最後她選了一套再樸素不過的碎花袍子,使她乍看之下像個孕婦,但她卻心滿意足。
捷運緩緩的駛前,她不禁想起幾十年前還沒有捷運時的生活,她跟她無數任的前男朋友會騎著腳踏車或檔車,以肉體作為交換條件來搭上一班順風車。她會輕輕地靠在前方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身上,耳畔聽得見由前而後的心跳、由緩而急。當時的她不用畏懼風寒,因為她前方總是有人屹立不搖,如今在炎炎夏日裡頭卻沒有人來為她遮陽,她的妝容早已在捷運冷氣的摧殘下龜裂了一大半。
路還很漫長,她不習慣在外頭滑手機,因為比起專注在無謂的電子產品,她更喜歡觀察熙來攘往的人群。其實是因為她深怕低頭會讓她的雙下巴太過明顯,這件事使她變得極度沒有安全感。
她的前方站了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微鬈的長髮和蹁蹮的深黑色睫毛在她的眼裡是種偽裝;她的左方是一名女學生,打扮鮮豔,而且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香水味,她總為以這種方式掩蓋體臭的女性感到不齒。
突然有個男孩走到站著的她身旁,示意她坐在他原本坐的位置,在這一個瞬間她才恍然大悟:她正在妒忌。
太陽溫柔的潑灑在她的後頸,她卻感到異常驚恐,深怕太陽光會將她剛染好的青絲燙白,她曾經就在陽光明媚的窗戶倒影裡頭看見自己突然變白的頭髮,她只能無助地不斷用雙手去撫摸她那妥妥貼貼的髻。
那女學生下車了,在車廂地板上開出許許多多無以名狀的花,而後那名婀娜多姿的女人也巧合的在下一站離去,留下滿車廂的黑色蝴蝶翩翩起舞。
「今天是我女兒的婚禮。」她驕傲地跟坐在身旁的老人家說,沒想到老人家卻不以為意。
「太陽太火辣啦。」身旁的老人家一邊說、一邊搖頭、一邊摩擦著自己那充滿皺褶的後頸。
她忽然覺得自己是一株生長在黑色柏油路旁的曼陀羅花,全身有毒,又生錯地方。她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這節車廂裡最格格不入的人,一身寬鬆的奇異袍子和飽經風霜的外表使她變得格外顯眼,是一直到一張輪椅被緩緩地推進這溢滿黑色蝴蝶和花朵的車廂時,才阻斷她無限擴張的思緒。
那是一位老爺爺,身後推著他的是一名膚色深褐的嬌小女人。她將輪椅固定好後便一屁股的坐在博愛座上滑起手機來。
起初她只是端詳著那專注在手中盒子的異國女孩,心裡默默責怪她的照顧不周,卻又無從責怪起,因為她深深知道照顧老人的不便和無奈;當初她那已故的老公便留下了他的父親給自己照料,她至今仍餘悸猶存。
「幸好他們死得早。」她的手指不自然的扭曲,那是她的壞習慣,關節因長期折手指而變得浮腫,便一不小心掐到了自己的大腿,於是她又開始責怪起那位外籍看護,居然沒發現老爺爺的口水已經流下來了!
她端詳了一陣老人的嘴角,發現那裡有一顆不大不小的痣被混濁的口水覆蓋,她忽而間覺得這名老人莫名的熟悉。那顆痣似乎是有口福的意思,而那雙有著碩大耳垂的雙耳則是有福氣的象徵。
「但還是變成這副德行。」她口中默念,從外人眼裡看來像是一位愛碎碎念的老婦人。
輪椅上的男人對她笑了,笑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天真純粹。
她認得那個笑容。
她感到恐懼。
她彷彿感覺到一隻黑色的毛毛蟲沿著她鬆垮的腹部緩慢攀爬向上,而後停留在她的左胸口,嚙咬著她的乳頭,最後懸在其上,一邊蠶食、一邊結蛹;那個啄咬的觸感熟悉,在某幾個瞬間會感到劇烈的疼痛。她習慣於完事後淨身,但於每次她跟他交揉之後,她總會在全身上下嗅到一股灼熱的菸草味。
「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矮?」每次那個男人總在繾綣纏綿時脫口而出,一臉無辜卻帶著笑意。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醜?」
「我是不是太老了?」
「我是你的第一次嗎?」
當時他是教授,而她是學生。一切緣分不明所以,她只記得某一次在深夜的校內湖畔遇到正在抽菸的教授,菸頭的猩紅在他瞥見她時便立即被棄置於地,而後被殘忍的踩熄。
「妳叫什麼名字?」教授問,
「怎樣,你想當我嗎?」
「⋯⋯。」一陣靜默。她還記得那是盛夏,四處皆是蟬鳴蛙噪,她焦慮的扯住褲襪,將慌張怪罪於喧囂。
教授接下:「抽菸不好,妳別聞。」她不知道的是,教授另一隻在口袋裡的手已經將菸盒扯得稀巴爛;她不知道的是,每一個愛過的、恨過的,最終都只能錯過。
從此以後,他從未在她面前抽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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